「阿孃!」一聲淒厲,劃破無盡的黑夜。
疊疊層層,綠袍襯紅衣。金翠細釵,血珠落鳳目。
金牡丹不由分說爬滿一襲雍容華貴,隨著風雲變色,遺落深山竹林。
細雨到滂沱,無情打壞一地血泊。懷中人乘鶴歸去,又像是替誰哭一場。
輕撫雙目,冰冷軀殼都不及凍若寒霜的手。蒼蒼冬日,竟是這般慘絕人寰。
三月前,母親在桂花林下的溫柔絮語賦歸,以為就此能遠離塵囂,從容修仙論道。誰知等待的不是歸途,是她一身嫁衣纏身下的居心叵測。
天山重門首席弟子,池暮英以"與劍靈產生情愫”違反門規為由,逼兄長重齊皓進鏡仙台,以洗滌汙穢雜念。
鏡仙台,又名淨心台,俗稱人間照妖鏡。一旦站上玉台中央,周圍鏡石便能立刻映照當事人七情六慾。
九重天光入鏡頂,穿天靈,過方寸,不到半炷香,人已遍體麟傷,苟延殘喘。遠在華山的青泉劍當時嘎吱作響,依舊衝不破龍紋劍身上,主人親下的封符。
父親重嚴為保命懸一線的兄長,毅然決然破門規,命蒼芎劍護送離去,自己躍入玉台戴罪受罰。爾後,武功盡廢,經脈數斷,一口鮮血呼出的不是父親,而是從頭到尾看著一切,卻無能為力的母親許清琬。
事事以掌事者馬首是瞻,除妖降魔為己任的天山重門,與南島樞門,崑崙仙門,碧海龍門並列江湖四大門派之一,其長老弟子上下共三百有餘,竟無一人為掌門,為她的父親出頭,最終命喪鏡仙台。蒼芎感應其痛苦,劍身自截兩半。
可笑的是,重門三百眾人哀悼不過三日,便立池暮英為下一任掌門,彷彿一切都在計畫之中。
那她呢?她又在哪裡?
她像一具不會腐敗的精緻娃娃,安靜地躺在一處琉璃冰棺中,任池暮英觀賞。
再醒來時,母親已為她穿上厚重嫁衣,溫柔告訴她,『待宴客,妳只管逃,後面有阿孃擋著。』
她自是不肯,硬闖鎖妖塔救出姜鄴送的刺花,讓其帶母親先走,獨自迎擊四面八方的同門子弟。同根相煎,荒誕至極。
池暮英那深藏不露的城府,又怎麼可能毫無準備。早用大婚名義,加強天山各處弟子把手,杜絕妖魔趁機進犯。
刺花當場被視作惡妖,就地焚殺。母親因此從高處摔落,命危在旦夕。
一場混戰,待她趕到,拚盡力氣設下最後一道防線,阻去心懷不軌之眾後,便是如今這副光景………
『歡兒……快走……』
那是她的母親最後說的一句話。
抬眸望去兩坨黑影不停衝撞即將裂開的結界,重歡神色征征:「阿孃,要不歡兒跟妳去罷……」
所謂絕望……不過如此……
結界外,兩隻黑色鬢狼像是發了狠般,即便頭破血流仍堅定不移,貴為其主的池暮英也並無停手之意。
降紅婚袍,白金鴛鴦鑲邊,降紅髮帶束冠,面容白淨斯文,如副好郎君的模樣中,又蒙上一對犀利眼光,唇角單邊勾起,勢在必得。
素白深衣的灰髮老人不忍靈獸受苦受難,上前問道:「讓眾人齊心施法破陣不是更好?」
池暮英輕搖首,回頭望去重傷待養,精疲力盡之眾,回道:「元雀長老和弟子們都累了。」
重歡能以一己敵百,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。
「可這樣下去……」元雀長老愁色,被身邊的玄極長老丟了一眼,到喉的話又是硬吞回去。
咯嘎聲起,兩隻鬢狼終於不屈不撓迎得滿意結果。結界迸裂成大小不一,一塊塊的冰晶,隨著大雨直落而下。池暮英抬手制止蠢蠢欲動之眾,拾起傘,單槍匹馬緩步走近重歡母女。
傘至頂上,細釵失了矜貴,華服失了顏色,懷中逝者面容卻無方才慘白。
池暮英微彎身子,仰視重歡雙目:「妳也該累了,回家罷。」可惜一對望穿秋水的深邃眼眸,讓人找不著一絲線索。
若不論兩人有甚麼血海深仇,以山景竹林為背,雨中的男紅女綠高貴爾雅,確實般配。
二月前,香山結緣寺主殿。
『大師兄方才求得甚麼呀?說說。』重歡。
『天機不可洩漏。』池暮英。
『呿,小氣。』重歡。
『既來此,想也知道是求姻緣貴人,難不成是求身體健康的麼?』池暮英。
『那可不一定。』重歡。
『既然都來了,妳也求一個。』池暮英。
『那我求大好人,大師兄達成所願。』重歡。
『…………』池暮英。
『怎麼了?』重歡。
『妳可知我求了甚麼?』池暮英。
『甚麼?』重歡。
『不說了,回天山。』池暮英。
『…………』重歡。
池暮英伸手搭肩欲作安慰,卻發覺禮衣之人全身僵硬,宛如一座緊緊懷抱母親的石像。無暇無疵的花細妝正如蓋在嬌嫩欲滴的臉蛋上,無悲無喜。
眉眼一挑,莫非重歡又陷入沉睡?這次他並未封其神智。片刻,又猜是剛醒,還未適應。再垂目看去,惋惜了本是未來的岳母。
「妳放心,我會讓人好好安葬。」池暮英道。
風漸起,悄然無息撥開雲霧。雨過,倘露出一輪明月。細長睫毛顫動,眼堵裡彷彿恢復了靈氣。池暮英輕揚溫和笑意,欲開口,那眼堵又立刻染上腥紅。
「吾可同意?」重歡。
池暮英倏地起身:「結陣!」
華山劍塚,萬劍攢動。由頂峰血灼感應號召,上空頓時閃電雷鳴,氣流交錯紊亂,劈啪爆裂聲響徹雲霄,玉石金屬顫震低鳴,遠觀山嶺就如一頭發怒的巨獸在不停狂躁。
一束紅光直衝天際,宛若星殞劃過。電光石火,飆舉雷至天山重門掌門人額前,步步逼退。
「還不……呃…」池暮英壓不過血灼奔湧而出的劍氣,其命劍羅輪也因護主不利,被那駭人氣場鎮壓在地。而後方眾家法器更是如著魔般,頂著三百餘位主子的咽喉,讓人猝不及防。
無形之手托起懷中永遠沉睡之人,浮於詭譎夜色。
綾羅禮衣面朝池暮英,淺淺拖著綠長袍上的血跡緩步而來。面頰滑過水痕,分不清是雨滴還是淚珠,逕自落下,浸漬了一片無妄。
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。之子于歸,宜其室家。
桃之夭夭,有蕡其實。之子于歸,宜其家室。
桃之夭夭,其葉蓁蓁。之子于歸,宜其家人。
本該是喜氣逢迎的大好日子。
「待吾回歸天山,便是汝之死期。」重歡。
彈指,重歡母女如光影消逝,血灼亦奔向其主,留去一顆紅痣於池暮英額間。
天山重門眾法器回歸平常,羅輪晃蕩來到掌門人身側,一名女弟子同時也跑至其旁關切道:「暮英師兄沒事罷?」
「不礙事。」池暮英首先穩住內力以抗方才那霸道劍氣,冷汗滴落,片刻才回過頭望向女弟子,愣道:「為何弄成這般?」
女弟子瞬間羞紅臉色,無所適從。雖穿著本派衣物,素衣素鞋,但身上的掛墜和繁瑣頭飾讓人不禁臆想,這是想艷壓新娘子麼?
幸得長老們後腳來到跟前,由玄極長老開口:「掌門可有受傷?」
一批批眾弟子也紛紛上前詢問,把女弟子擠在外頭,池暮英輕揮去手:「眾位不必擔憂。」
元雀長老頷首:「掌門今後有何打算?」
「對阿!師兄,那火靈鳳眼還在重歡師姐那裡呢!」女弟子依依穿過人群,擠回前頭道。
「碧兒,暮英如今是掌門,不可再喚師兄。」玄極長老提醒道。
「掌門就是師兄阿。」碧兒恃寵而驕道:「就像師父也是天山重門的長老一樣不是麼?」
玄極長老默然,池暮英回道:「是呢,都是一樣的。」
撫去額間那點炙熱刺骨之感,重歡一席話仍蕩氣迴腸,久久不散……
『待吾回歸天山,便是汝之死期。』
池暮英施法抹掉痕跡,降服蛻變銀白龍袍。
『我等妳。』
※卷二以全新面貌示眾,請看倌務必至卷一了解故事再過來唷!感謝!